光
1
在这个世界里你不再死去。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。我在空荡荡的学校里走了很久,在天台上遇见了J。天台没有围栏。J发光的眼睛刺了我一下。他收回目光,轻轻地笑了。
“来啦。”他仿佛招呼我进一家酒馆。
我站着不动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J。笑和哭的表情打成平手,到了脸上什么都看不见。
“过来坐。别盯着我。”J举起酒瓶向我招招手。
“爱看你笑。”大概又是梦吧。
“坐下。我好好笑给你看。”
我从他旁边拎了瓶啤酒坐下。第一次看见J穿白衬衣。听说如果那个世界的人非常想念我们,我们就会变成他们最想见的样子。阳光,衬衣,啤酒。这大概是M日思夜想的J。
“M不在?”我问。
“我哪知道。”J奇怪道。
“M最喜欢你穿白衬衣。”
“她没死呢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我看了看J。他身上某种拒人远之的东西消失了。我忽然冲他挥手,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打招呼:“J哥哥你好帅——”
上一次这样挥手是十七岁,毕业前几个月。我和M又逃了晚自习,在操场上发现了奔跑的J。远远地,我们对着他大喊着“你好帅”、“我爱你”之类。对我们俩来说,这话都是真假参半。他吓了一跳,然后扭过头来大骂。我俩蹲在墙角乐翻了。暮色下操场上就我们三个人。晚风吹了起来。
J愣了一下,好像也记起来,就笑了。他笑起来就像太阳熄灭。
“哎,你们俩。”他一巴掌拍在我肩上。
我从天台上一探头,下面没有街道房屋,只是白茫茫的一片。“别给我推下去。”
“去吧你。”他偏偏又使劲推了一把。
我来不及惊讶就掉了下去。难不成还能再死一次?我伸开手慢慢地飞翔。J在我身后。
“跳楼是这个感觉?”我问。
“没那么慢。一下就过去了。”
我们像掉在弹簧床上那样扑在草坪上。好像他也喜欢扑在草上的感觉。草地散发着真实的芬芳,隙间开出没有见过的白色小花,白得有些透明。
“我们在哪呢?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是真的吗?”
“从来没觉得自己是真的。”
“什么?”我眯起眼睛。
“活着没感觉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写出来的那个我,倒是还挺有人样。”
“有人惦记你就算是人。再说你已经死了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掏了根烟,低着头直到把烟抽完,然后沉默着又点了一根。
“话这么少?”这不像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家伙。
“话都说完了。”他吐出一片云。他叼着烟的时候看起来也在笑。
“你跳楼了?”
“没人跟你说?”
“打算直接问你。”
他考虑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。“你是打算殉情?”
“哪有人十年才殉情。”我无奈。
“……我是青睐跳楼。你呢?”他好奇。
我把手放在腹部,那里很快就出现一朵巨大的血花,从胸骨直到小腹全部染红了,血肉和沙土交织在一起,像是扯不断的藕丝。
“不晕血吧?”我松开手,伤口已经消失。那只是一个曾经的影像。
午后安静的草地上蝴蝶飞舞。那是一种剔透的蓝色大蝴蝶,拖着长长的蝶尾。它扇动翅膀时,空气仿佛变凉。
“我操,切腹了?”J的烟上飞下一段灰。他掸了掸。
“啥。撞车。”
“不是自杀?”他有些惊讶,好像我不自杀反而奇怪。
“我撞车,不是车撞我。”我右手握住拳头,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倒立起来,然后“嘭”地怼在拳头上,指节撞得很响。
他垂下眼睛,又掏了一根烟,用两根细长的发灰的手指夹起来,手掌摊在我面前。
“三爷,抽——一根儿。特别解压。”
我接过来。等他叫一声三爷,等了好久。
“点上啊。”
我看着它慢慢地烧。从前他千方百计要教我抽烟,一杯酒的功夫,劝了不下十次。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拿起来,特意在口中含了才递给我:“看我面子试试。”我指着喝了半瓶的龙舌兰——它尝起来像泡过酒精的砂纸,别的瓶子都空了,只有它怎么也难以下咽:“怎么不看我面子把这瓶全喝了?”
“别愣着。”J张开手在我眼前晃了晃,慢悠悠地着急。
“解什么压——”我一下没有回过神来,他居然把刚刚吸进嘴里的烟全都按到我嘴里了。嘴唇干涩的触碰并不像亲吻,却很有力量。我身子晃了晃,没躲开。那些烟像一口烈酒。
他一脸可惜:“让它过肺啊。”
“过你妈。”我转过脸,举起手里烧没了一半的烟使劲抽了一口。过——肺——
“操,呛死了。”我把剩下的烟头全扔在地上。
“真第一次抽?”他好奇的凑近,看着我呛出泪水的眼睛。
“滚蛋。”我扭过头。
“我也不喜欢烟味儿。”J退开,慢慢呼了一口,不知在享受什么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躲?”我手不知道放哪,使劲插在口袋里。他之前有没有亲过我呢,忘了。
“这不没躲吗。”J说。
我忽然想起来。“J,你女朋友呢?”
“哪个女朋友。”
“最喜欢的那个。”
“哪个。”
我瞪他。
“他妈,我真不知道你说谁。”他没开玩笑。
“你在大学快毕业那会喜欢的那个高中学妹。”我尽力强调着细节。
“哦。”他回忆起来,“不在这儿。”
“你怎么会和我在一块?”我一开始就想问。
“可能咱俩死的时候都想来这里。”他耸耸肩。
“你那女朋友还活着吗?”
“应该吧。” 他好像不是很想提。
“她说要自杀是骗你啊?”
“是吧。”
“呵,这小姑娘。”
“我有什么好骗的?她图什么?”J看起来懊恼。
“你的爱呀。你的炙手可热的爱。小姑娘追你都排队。”我轻易地想出答案,笑了一声。
“扯淡。她有必要绝食?她有必要装抑郁症?”
看他不明不白的样子,我反而急了:“你要是也那么喜欢我,我死了都行。”
“操。”他发现计较没有用,咒骂了一句,“结果死了还碰见你。”
“我他妈可没非要找你。”
J抬头笑了,他也明白:“是你太惦记我。”
我努力回忆自杀前思考过什么。倒了杯牛奶。写完了那天的论文,一条条查好参考文献。梳完头发。烧了日记。砸了电脑。锁上门。爱过的人可没有出现在我脑子里。至少我没有特意去想。但他们大概一直都在那里吧?J和M,在牛奶里,在发丝之间,在日记里,在电脑屏幕上,在我的房间。对他们的爱超过了我的生命。
所以当我死后,我依然站在J的身边。
“你过得怎么样?”不知问一个死人过得怎样是否有意义。
“一天天过呗。”他掸一下烟,太阳就落下去。落日就像红色的烟蒂。再弹一个火星,月亮就上来了。月亮比从前看到的都更大更亮也更近。月光像一条流金的河。
我望着天空。
“要是我想,我现在就能带你上月亮。”他满意地笑着。世界终于属于他了。
“知道我想要什么?”我挥手在天上洒满极光。嬗变的黄色绿色紫色蓝色,仿佛那就是宇宙的画盘。光不断向下流淌,伸手就能接住光的颗粒。J说要带女朋友看极光的那天,我就梦到了这样的天空。那时候我和J是什么关系呢?总之不是恋人。但我猜,他也不爱当时那个小女孩。或许他爱的是极光。那些美丽的亘古不变的东西。极光永远也不会属于谁。这反而是一种安慰。
“可惜我还是没看见极光。”J一直抬着头,两手空空地站着仰望,脸上映出淡薄的光影。
“你还说要上珠穆朗玛峰呢,不也没去。”我说,“看到极光之后想干什么?”
“娶我女朋友。”
“哪个女朋友?”我学他漫不经心的语气。
“废话。”他的眼睛告诉我,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要死要活的学妹。
“结果没娶成?”我毫不惊讶。
“哎呀,”J低下头来,“我以死为报了。”
“来根烟。”我伸手。
“你自己不带酒?”
“没有。” 我掏掏空荡荡的口袋。
“你对酒不是真爱。”
“我看你已经上头了。”我戳戳他的肩膀。
“扯淡,”他不愿意被我调侃,“那咱们干点儿啥。”
“聊天。”我说。
“就知道聊天?”J摇摇头,挑起别有意味的嘴角。
“不解风情。”他忽然扯住我的头发,将我的脸对着他。“你总这样。”
我想起一排数字和一个房间。灰色的窗帘,打翻的酒和很多烟蒂。我身上留下不小的伤口,竖起领子也挡不住。我没能拥抱他。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。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恨透了J。或许他们想保护我,但我不需要。我很多次尝试撕裂那条伤疤,让他的痕迹留得再久一些。但伤口还是痊愈了。留在我身上的他消失了。
“我还能给你什么呢?”我摇摇头,甩开他的手和糟透了的回忆。
J拍拍我,知道我在想什么:“别提那事。”
“咱们都死了。”我不屑。
“死也不能提。”
“你还挺在乎呢。”我有点儿生气地笑了。
J的手还在我肩上。“我怕自己听见。”
我手边忽然有瓶酒了。“这地儿要啥有啥?”
“不一定。”他倒倒已经空了的烟盒。
我拎起绿色的酒瓶看了看。“阿贝10年。这还不算想啥有啥?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单麦威士忌。透明的。甜的。”
他拎过瓶子。“这不是苏格兰产的吗。”
“不是丹麦,单麦,单一麦芽。”看J犯傻还挺好玩儿。
“哦。”他没提起很大兴趣,“我喝酒都喝不出味。难道你能喝出来吗。”
我没注意听。我忽然想再确定一次他是不是真的。当思念发出声音的时候,时间就静止了。J,我终于——
“干嘛呢。”J问。
“你浪费我的酒。”我眯起眼睛。
“弄俩杯子行吗。”
“抱着喝。”我若无其事地把酒倒进嘴里,然后把酒瓶给他。他对着天空看了看瓶子,玻璃散发出墨绿色的幽光。
极光已经散去,是风清月朗的操场的夜晚。
我拈起一个装着方冰的威士忌杯,给他倒上酒,自已又抱过瓶子。酒流过嘴边我脸上就有笑。从来这样。我抬着头大声笑起来,好像脖子都要扭了。
“干嘛呢。”J挑起眉毛,“脑子没带?”
“傻逼。”我骂了一句,却觉得语带讥讽才是他应该有的语气。
“哎,你现在多大啊。”J忽然问。
“三十。”
“哦。”他好像没什么时间概念。
“给你讲讲八卦?”我问。
“我记得你不喜欢八卦。”
“十年没见,咱们说啥?”我皱了一下眉头,眼睛有点涩。
“M嫁人了?”他终于问。时间对他来说好像又有了意义。
“对,另一个只贪图她身子的男人。”我居然想从口袋里摸烟。
“害,劝阻没有效果啊。我早就说了,人家觉得合适就行,你劝个逼。”
“是你打电话劝人家分手。还他妈劝成了。”我想稍稍控制一下粗暴的语言,却又觉得没必要。不骂这傻逼,他听不进去。“怎么着,人家分手了,你和她谈?”
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觉得人家男朋友不行。他和M原本就鲜有交流。M那时候的男朋友人老实,工作稳定,还对M死心塌地。M在遥远的寒冷的北方过着远离我们的生活。她希望的普通人的生活。
“你这都记得点什么。”J一直觉得我的记忆细致得可怕。其实我也只记些在乎的事。
我耸耸肩:“你他妈啥都不记。”
“行。不过我在这倒是想起很多事。反正我也没事做。手机都没信号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在漆黑的屏幕上按了几下。没有信号的手机只是一个薄薄的铁块。
“留着手机干嘛?”我问。
“谁知道呢。”他想了想,“让它陪着我吧。”
我皱起眉头。“你自己在这里多久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J苦笑。“有时候我会想,这里就是地狱。”
我摸了摸他前额的头发,他躲开了。
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,“你不是因为M结婚才撞车的吧。”
是不是呢?
“她嫁给傻逼很奇怪吗。”我摊手说道。J不置可否。
我叹气:“M嫁给谁都不行。她就该嫁我——要是嫁给你我也勉强同意吧。”
“别。她这个智商,我都不会约她出来。我还是想约你。三爷面子很大呢。”他向杯底扫了一眼,好像要找出什么东西,“但是吧,M好看的时候特别好看。她五官其实不太协调。但是她侧脸特别好看。”
M的侧脸。我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扔,站起来拍拍土。“这地儿是要啥有啥吗。”
“不是说不一定吗。”J慢慢喝着最后一口。
“起来,找M去。”我向他伸出手。他懒洋洋地看着那只手,把酒杯抛向空中。星火和碎落的冰块。酒杯在落地之前消失了。他拍了一把我的手,没有抓住,自己站了起来。
评论